一场思维的变乱,正在发生,激烈焦灼。

下雨了
作者/零上柏

一场思维的变乱,正在发生,激烈焦灼。我好像分不清是我的心脏在颤抖,还是车厢在规律地震颤。我就这么醒了过来。现在是午夜,大概两点钟的样子。我怎么会醒过来,是因为抖动太厉害了吗。抖动停止了。我拉开窗帘的一条缝,似乎火车已经到站,一个小站。破落的平房顶着刺眼猩红的LED屏,滚动的字幕像流动的血液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,房子四周是高大的树,也没那么高大,可能只是因为我躺在下铺,树都俯瞰着我。车厢门是开着的,列车员不知道跑去哪里。其他人都睡得很死,没有人动,翻身也没有。这节车厢所幸没有小孩,火车上的小孩永远不得安生。我走到站台上,点了根烟,不时回望车门,好像它会自动关上似的。

这个世界?我觉得太聒噪,不好不好。但是也有安静的东西。你得退回去。一步一步往回走。走到哪儿才算个头呢。我说了不算,走到哪儿算哪儿。总有这样的一段时间,你可以窝着,就像小猫一样。很舒服地窝着。窝里边是一块时间,窝外边是剩下的一块。这时候就安静了,就像现在,列车之外是我的窝,如果我不上车,眼看着列车开走,这种难得的静谧至少可以保留到清晨。但我还是得向前走,我还有事情尚未完成。我的小说稿,正在我枕头底下的电脑里安睡。故事进行了一半,因为难以抵抗的变故,它不得不分裂自己,在岔路口选择与之前相悖的道路。我的惊醒,究竟是因为安静,还是因为已经消失的机械的重复。也许我醒了就是为找一个答案,做一个选择。我身上有一种适可而止的力量,我不会因为想不出小说的走向而懊恼,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。我善于停止,在合适的时间。但现在我站在漆黑的站台,无所事事,不如继续想我的小说。

今晚的月亮是个规整的半圆,被精准切割,很难不让人认为是工业的产物。乌云刚刚离开,我记得列车是冲破雨幕突围的。我拎着箱子,打着伞,一进候车室外面就下大了。沉重的雨声直到上车也没停,列车没有正点启动,我躺在铺位上昏昏欲睡。车悄悄启动时雨还在下,气焰仍嚣张。当时我望了一眼天,至少没看见月亮。也许月球上有一座工厂,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挖去被云遮盖的土,在云消失后把土填回去,日复一日,挖土填土。

主人公叫程楚,湖北人,在西安上大学,今年大三,正准备乘坐大巴车返校开始新学期。

大巴时间点在中午,十一点准时发车。他到的时候司机还没有来。爸爸在检票口跟人吵了一架,人家不让送站。车站里混乱不堪,爸爸很快被挤出去,只打了个电话,嘱咐到学校报个平安,偌大的停车场是看不见彼此的。车上没开空调,程楚热得浑身是汗,胳膊不时与身边的老头黏唧唧地接触。他插上耳机,放点舒缓的音乐。突然有鼓声,本不该属于如小溪般潺潺流动的曲子,却逐渐变强,喧宾夺主。爸爸正在车旁边敲窗户。程楚挥挥手,叫他回去,爸爸在外面大声问,冷不冷啊,顶上空调温度别太低。程楚指着头顶,摇摇头,表示空调没开。爸爸的声音从没关的车门传进来,全车人都听得清。程楚眼看着他跟站在车前抽烟的司机搭话,两个人都一个劲儿摇头。司机很年轻,看上去没太睡醒。刚才程楚听司机和跟车的师傅说,昨天晚上喝大了,今天早上还来顶班。跟车师傅说,没得关系,过去也就四个小时。司机说,怕撒尿啵,一早上去了三趟,跟高压水枪似的。司机上来发动车子,空调终于开了。爸爸踩着楼梯上来,说,儿子,我走了啊。程楚淡然地点头。爸爸走后不久,车彻底熄火,估计是出了什么问题。小组长跑过来骂,早上没检查吗,要走了发现有问题?司机说,没检查,不是我的车。组长拨开人群,还是骂,都围着干嘛,车坏了,换车。

等了很久才换车,司机很执着,非要修车,可能是还没醒酒,酒气尚未退散。修了不行,终于投降,换车出发已是十二点,晚点一小时。车开上高速已经十二点半,程楚知道自己可能赶不上。他轻轻安抚自己包里的刀,它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跳出来,兴奋地低鸣。分手之前刘慕告诉过程楚,张晓倩下午三点半到西安北。按原计划,张晓倩出站后应该能看见程楚等在出站口,神情复杂,目光坚定。程楚掏出一本古代文学史作品选,背古诗,从李白到李商隐,胡乱背一通,竟然也记住几首。窗外阳光很好,照在书页上令人心安,背包里刀的鸣动也渐渐隐没在汽车的颤动中。其实赶不上也没关系,总会有机会,程楚确定的不是动手的时间,而是决心,锋利的决心。一旦下了决心,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程楚。电话来了,是妈妈,话里带着哭腔,让他路上注意安全,逢节假日不要到处跑,回家来,在学校要多喝牛奶,吃点好的,钱不够了跟妈妈说,不要跟宿舍同学起冲突,恋爱可以谈,但眼光要跟打枪一样,稳准狠,不要和搞艺术的谈,不靠谱,容易受骗。他挂了电话,身后的世界被彻底抛掉。

沿途经过两个服务区,第一个服务区程楚下了车,活动一下弯曲过久的腿,上趟厕所。第二个服务区他待在车上,听音乐,读诗,想着刘慕。两个邻县的女人一直在车上大声说话,程楚始终不能集中精力背诗,从李白出发,到韩愈的时候两人的声音几乎融合成一个,高亢的呐喊,好像是在争论谁压着了谁的裙子。云横秦岭家何在,雪拥蓝关马不前,与窗外的景色正好主题相契。过漫川关进入陕西,在山阳司机停了车,车里一片抱怨,司机置之不理,跳下车解手,叫大家不要下车,很快回来。之前争执的两个女人和好如初,一同到小商店买冰镇的绿豆汤,廉价裙子半透着被胸衣箍得快要外溢的赘肉。司机边拉裤链边跑回来,跟车师傅说有两个人下车了,司机猛按喇叭,下车二人则不慌不忙返回,手上端着绿豆汤,没有盖子,满满当当。坐稳后,司机迅速起步,众人后仰,只听见汁水落地声和女人的叫骂声。两个人你推我搡地挤到驾驶位,跟车的拦在二人和司机之间,无休止地争吵,他们的衣服上紧贴着绿豆。韩愈过后,辗转到刘禹锡,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此时全车人都睡着了,脑袋整齐划一地左右摆动,除了站着的几人,争吵未停。我走进了故事,程楚目光呆滞,对争吵和昏睡都置之不理。我抓住他的手继续阅读。

愤怒的语辞撞击着诗句,此举必定触怒诗神。我会觉得这是我的过错,为何在不堪的你来我往中仍着眼诗行,是大不敬。司机惊叫,我透过颠倒的身体看见大巴冲出道路,护栏什么时候已经消失,黄色的警告牌也太小了点。

那个男人从我身后的阴影走来,脚步声明亮清脆。列车员打扮,外套披在身上,蓄小胡子,如同一双黑色翅膀。我回头看他,大高个,肩膀宽,身形厚重如历史。我们面对着站台抽烟,列车暂停已有十分钟。他说,晚上车子似乎都是不走的,过一个站就要睡一会儿。我不想理他,希望他快点走开,不要搅乱我的思路。车站大屏关闭了,我看时间刚过零点。我们的影子都在身前,背后是幽暗的灯光,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。他问,你分得清东西南北吗?我摇摇头。他说,北方人都分得清的,我们都不说左右,而是说东说西说南说北,我看南方人都不怎么分得清。我说,我分不清。他说,分不清也没关系,车子别跑错了就行,我小时候坐火车从商洛到上海,几乎一天半,车子先往北,再往南,因为火车不会拐弯。

烟头的火星一呼一吸,根本看不见烟雾。他说,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,就是南方人不分东南西北,是我孩子跟我说的,学校里有好些同学都是南方人,我们列车段都是陕西的,如果不是我家孩子,我就永远不知道,世界上还有人不分东南西北。我说,是,很多人都这样。他说,我大女儿在西安上学,学校不错,我说她一定不能跟南方人谈恋爱,南方人太精明了,元代南人是最低等的,因为蒙古人害怕他们。我说,也不全是。他说,其实我知道我女儿谈了男朋友,小女孩谈恋爱,状态都不一样,虽然没什么证据,都是过来人,不过我女儿很现实的,估计很快就会分手,将来她肯定是要回商洛,我怎么可能叫她出去呢。我说,嗯,女孩留在家里,安心。他说,我生了两个女儿才等来一个儿子,我一个也不放跑,都回来,我都安排好了,一个当老师,一个当医生,一个当公务员,体面,儿子当公务员,将来说不定能当市长,我给他养了好多狗,先从指挥狗开始,等他玩腻了,再给两个姐姐玩。我说,你重男轻女。他说,都一样,你将来当爹了,你也想要儿子。我说,可能吧。他说,我最放心不下还是大女儿,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,性格独立,但有点单纯,还很固执。我说,现在可没有什么单纯的女孩了。他说,有,我女儿真是,她昨天回家哭得稀里哗啦,跟我把谈恋爱的事坦白了,说她跟那个男娃掰了,因为觉得两个人没有未来,我说你做得对,她还是哭,应该是很喜欢人家,不过这也没办法,只能说运气不好。

我们都沉默了,路途遥远,跋涉已久,他应该知道很多人不善言辞。车站重新安静下来,我却有些不适应。平衡被说话声打破,再也无法回去,破碎的片段,怎么拼凑才好。夜晚突然漫长起来,我一点也不期待天明,而言说的欲望却格外躁动。

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,身边的人程楚都不认识。他只是受了皮外伤,整个躯体却像一个只盛了半罐水的瓶子,体内器官辗转挪移,颠倒错位。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大脑是否仍停留在脖颈之上,还是化成浆糊,因为恐惧而被本能地排出体外。他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爸爸或是妈妈,他想刘慕。一个白大褂过来帮他坐起,是个小护士,身材不错,皮肤洁白。她给程楚拔针,叫他按住针孔。他突然紧紧抱住护士的腰,呦哭不止,声音回荡病室,来回波转,如同水纹。护士没有叫喊,只是揉揉他的头,任凭他的泪水泅湿衣服。程楚抱得很紧,像溺水者抱住水中的孤木,他不敢松手,生怕再也没有下一棵树,生怕水流奔向下游。另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过来,硬掰开程楚环抱的双臂,说,兄弟,你抱着我哭吧。程楚说,去你妈的。旁边响起配合的笑声,医生推着护士出去了。

刚听到刘慕说要分手的时候,程楚毫无感觉,以为这只不过是经验的再一次印证。他上一个女朋友,他从小到大的邻居和同班同学,长得和刘慕一样可爱动人,很多男孩喜欢,但她最终选择程楚。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,但也懒得去问。他们初中就恋爱了,高中三年一起度过,俨若一对日久的夫妻。程楚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,时间重叠,必将导致混乱。他总是被庸常的规律困扰,明明厌倦却不愿摆脱安稳的表面。她很好,热爱生活,程楚的一切习惯都由她塑造,她爱听民谣,喜欢看情景喜剧,读很多书,热衷写信而不是手机。她会收集落叶,给他们镀膜,用作书签。他们一起去过深圳,看望程楚的姐姐,她在大梅沙的海边玩沙子,程楚坐在不远处的麦当劳里大吃特吃。女孩好像特别愿意照顾他,他也习以为常,以为接下来的生命会继续如此运行。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告诉女孩,我们结束吧,然后嬉皮笑脸地摸摸她的脸。他卸下沉重的包袱,想背起来的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了。女孩没有等他。这次也一样,刘慕不愿意等了,而程楚永远也长不大。刚才护士让程楚按住针孔时的命令口气,和刘慕如出一辙。

四张病床上都是大巴的乘客,大家都睡了,程楚还靠在墙上发呆。门并没有关严实,微弱的说话声传来。好像是刚才的医生和护士。医生说,你给他抱不给我抱。护士说,你还没抱够呀。医生说,怎么能够。护士说,神经病。医生说,一会儿在办公室等你。护士说,等我值完班,我妈今天不在家,我们买点吃的,可以看电影。医生说,人在囧途怎么样,我突然想看,之前看了一半睡着了。护士说,德行。

程楚的手机不见了,可能还在车里。他没有给爸妈打电话,不想让他们担心,他没力气再去给他们解释来龙去脉。这里是最近的卫生院,在镇安。附近有个小站,有到西安南的火车经停,他可以赶半小时以后的火车走。他想着这会儿刘慕没准会着急,因为联系不上他,不过他们已经几个星期没说过话了。现在刘慕应该见了张晓倩,而程楚不会在她们身边。他本该在的。他本该打个漂亮的时间差,在刘慕未到之前截住张晓倩,质问她,到底怎么蛊惑刘慕跟自己分手。现在是不可能了。他收拾好行李走出卫生院,医生和护士刚骑上自行车离开。他躲在樟树后边,没让他们看见。等他俩走了,程楚才迈出院门。他目送他们远去,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上起伏,女的抱住男的腰,和程楚抱得一样紧。路灯下影子忽闪地追随,接着又沉没于大片黑暗。

列车员问,那个程楚,就算去问了人家女娃,又有什么用呢?我说,没用,就是想问。他说,那有什么意思。我说,没意思。他斜瞟我一眼,似乎在观察我的故事。他说,你应该这么写,那个叫张晓倩的女娃碰巧也晚点了,还改了火车,你们还是在南站相遇了。我说,然后呢。他说,然后就随你问呗,你想知道啥,十万个为什么。我说,那我就不会问了。列车员点上第三根烟,嘴里嘟囔了一句,可能是陕西话,我没听懂。我问,你说什么。他说,让你继续。

站台只有微暗的灯光,风一吹,光就随着风摇摆。每两根立柱之间都有座椅,椅子看上去比旅客还要风尘仆仆。程楚只好站着,无所事事,左顾右盼。他已经放弃,找到张晓倩是不可能了。包里的刀始终不安分地扭动,他怎么也无法安抚它的情绪。过安检的时候,电脑后面的人打着瞌睡,眼皮子耷拉,口水顺着嘴角淌在桌上,眼珠却仍滴溜溜地转动。他困倦又明亮的眼神掠过刀具,什么也没发生。程楚把手伸进包里,感受冰冷的刀柄。他坚信这柄刀是有禅意的,抚摸它时会感到格外地平静。这刀是他高中时候一个同学卖给他的,五十块钱。那个同学声称自己是个军火商,在兰州拥有一条神秘的线路,出售各种刀具,还有手枪和步枪,不过从没展示过。他向程楚推销这把刀,他当然也向其他人推销过。只有程楚按他的出价买了,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。现在刀派上了用场。这是一柄折叠刀,要用很大力才能把刀刃抠出来,刀刃上有血槽,深如沟壑。他把刀揣进裤兜,沉甸甸的,控制不住地下坠。

车来了,程楚拎着行李进入车厢,外面立刻下起雨来。卧铺车厢的人都睡了,没有鼾声,每个人都睡得沉静。程楚感觉脑子昏沉沉的,衣服也没脱,就爬到上铺睡觉。隐隐约约地,他听见一个女人说,是安康的雨,飘到这儿来了,追得真够紧的。另一个人说,放心,速度提起来,雨就追不上了。第三个声音说,扯球蛋,这片云大得很呐,火车都在它下面跑呢,冲不出去。程楚睡着了,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,无梦,雨声倒是一直没停,雨滴落上车窗,徒劳地攀缘,然后便被甩开。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,一只大手使劲推程楚,说,醒醒。程楚坐起来,头撞在天花板上。外面仍是漆黑一片,火车哐当哐当。他问,到了?列车员说,没到呢,你打鼾太响了,我还以为是火车脱轨了呢,你看,人家都睡不成。程楚有些不好意思,说,我不睡了,我下来。列车员说,该睡睡,侧着不打呼噜。程楚说,我侧着也打。他踩着中铺的床下来,发现中铺下铺的人都醒了,各自盯着手机或是假寐,没人看他。列车员身材高大,站在他面前像一个巨大的影子。列车员手在程楚肩上放了一下,端着茶杯走了。程楚拉开椅子坐下,摊开作品选,继续没读完的诗,这回是李贺。昆山玉碎凤凰叫,芙蓉泣露香兰笑。

到李商隐的时候,列车刚好开出山洞,熹微的晨光替程楚翻了一页,从无题转到安定城楼。他伸了个懒腰,又爬上铺位听歌。人们一个个醒来,懵懂地交谈,泡面或去餐车吃早饭,声音如昨晚一般窸窸窣窣。快到西安南站的时候,程楚似乎又睡着了。列车员在底下喊,西安南的,下车。程楚不再问自己有没有打呼噜,收拾好行李,站在车门等候。列车经过几座铁桥,下面是洼地、池塘和小溪,水道肮脏,道旁的楼房渐多渐密,拥挤排列,每个门脸儿前都有人坐着,不知道干嘛。程楚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,是该下车,还是回去。他都忘了张晓倩是何许人也,但还记得刘慕,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了。高速上的一摔,好像把他给摔傻了。他一点也不愤怒,一点也不困惑,心中无比宁静,就像此刻的太阳,给世界一点点光,恰到好处。他有些快乐,哼起耳机里的歌。

西安南站是个小站,下车推开门便出站了。他老远就望见张晓倩,短发,黑色皮衣,裙摆很低,露出细而白的大腿。她可能属于某种文艺青年,略带些摇滚气息。第一次见她,她和刘慕在一块儿,她在读一本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破书,刘慕在读《包法利夫人》。张晓倩瞧不上程楚,虽然程楚比她更文艺,也比她更摇滚,这就是她讨厌程楚的原因。和程楚在一起之后,刘慕就不爱听她讲话,程楚的话远比她的要有意思且具说服力。但她的余威仍在,至少在感情方面,或者说受骗次数上,她还是有许多发言权的。

程楚耳机里的歌相当轻快,和不远处的姑娘一道构成轻灵的影片,他缓缓卸下背包,放在行李箱上,推到一棵树下。他走向张晓倩,面无表情,心潮澎湃。他推了她一下,她身体前倾,转过头来,一张冷酷无情的脸。程楚冲她僵硬地一笑。她比刘慕要高,气质更好,可能也更能和程楚聊到一块,但他怎么就没爱上她呢。刘慕哪里好呢,就因为她是刘慕,一个爱给他捧臭脚的人。刘慕喜欢他的诗,喜欢他对事物发表看法,而他编织谎言的伎俩显然要比张晓倩高明。他知道,是张晓倩那张毫无欲望的脸,水波不惊,内里翻腾着优越感。令人生厌。程楚没有戏弄无知者的习惯。程楚比她更无知,反正更可怜。她好歹成功了,他再也见不到刘慕了。刀不由自主跳进手中,刀刃则轻而易举抠开了。

列车员不自然地咳嗽,把烟头弹飞,飞到铁轨中间。我说,然后程楚就掏出刀,一把捅死了张晓倩,干净利落,他是第一次做,但很熟练,像个职业杀手,两个人都没有叫,一开始周围人甚至都没注意到,以为是一对恋人在亲热,程楚的确吻了她,很轻柔地一下,然后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去,上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。列车员说,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,也不让人家姑娘多活一会儿。我说,我记得原来火车里的厕所不是冲水的,就是个洞,屎尿直接掉下去,掉在铁轨上,低头就能看见飞速变换的枕木,那时候经常有人掉钱,一般都是成信封的掉,金额不小,塞在内裤里怕丢了,上厕所一急,一忘,掉下去,给别人捡走。列车员说,那是好多年前了。

小说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结束。其实我只写到程楚迈出卫生院的大门,偶遇,仇杀,都是后面站在列车员边上临时编的,结局我还算满意。那种焦灼感再次袭来,却不是因为未竟的小说,而是现实的世界。我问,车怎么还不开。他说,别着急,夜还长着呢。我猜,他们也许是怕卧轨的,夜里看不清楚,或者是火车在夜里无法辨别方向。可沿着轨道走,有什么不好辨别呢。还有一种可能,他们分不清夜空和乌云,因而不知道笼罩头顶的是澄澈又无星的夜空,还是黑色的畏惧。列车员说,要下雨了,车就要开了。我说,这么突然。他说,雨不大,赶紧跑,来得及。我说,下雨了会怎么样?他说,不怎么样,小雨,火车一点不怕。我说,那急什么。他说,下雨让我不舒服。他掏出胸口的哨子,猛地鸣哨,哨声肃穆。他望着我,示意我上去,他的面盘大得像一个馕饼。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。他说,上车吧,真的该走了。我说,还有多久。他说,去哪。我说,车上。他说,我们可以再站十分钟。

还是得讲讲刘慕。

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大学附属医院。她拿着处方,问我三号药房在哪里。我告诉她三号药房是一间大办公室,正式的三号还在装修,我指给她看,发现原本的指示牌不知道被搬到哪里。刘慕那天很漂亮,穿小裙子,腰很细,上衣塞进裙子里,褶皱如同一朵玫瑰。我说,我带你去吧。我陪她拿了药,将近一千二,都是治皮肤的,我问了她的病,只是轻微皮肤过敏,很多药都没必要开。我说,这也太多了,你没问问吗,开这么多?她说,问什么。我说,问医生,每一种怎么用。她说,我当然问了啊,用处我都知道。我说,这里头很多重复的,其实可以不要。她说,算了,开都开了,我老是这样,别人的话我就是没法拒绝啊,而且应该都是必要的吧,那个医生说得挺有道理的。当时我舅舅是儿科的医学主任,周末安排我过来做志愿者,我给舅舅打了电话,说能不能帮忙把药退了,一个同学。后来药退掉大半,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,居然是同一所学校。后来一起去看了场电影,我们就在一起了。我的爱很偏激,对一切都要刨根究底,即使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。人总得保护自己,但我情愿把自己撕碎。她曾经问我,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?她试图把我规划进生命的一部分,我逃脱了。如果我顺从,可能我再也做不出小说,而只能在山谷里种树,或者在矿山看管炸药。这些是我的其他梦想。我是个什么人。其实不该这么问。我连自己说什么语言,写什么话,都还没搞清楚,更不清楚我该成为何种人。在一口井里天马行空。这就是我。挺贴切。好歹我还有一圈儿的石壁可以刻下文字。或者让经过的云顺便带走。她想要确切的答案,我给不出。当她真的要乘着云走了,我以为我可以舍弃这口井,跟着她一起走,井壁上的字我可以不要,云也可以不要。但我真的爬出井口才发现,我舍不得我的井。我只能看着她走远,而我扒着井沿,落寞地哭泣,生怕蹭坏井里的文字。

列车员问,怎么成你自己了,不是程楚吗。我说,对,是程楚,程楚与刘慕。列车员说,别再回忆过去了,这样会让我觉得你这个小说臭长臭长,你应该继续讲还没发生的事。我说,我从不写还没发生的事,我的小说也仅仅是个短篇。他问,那你说的事都发生了?我说,在小说里发生过了。

刘慕就站在校门口,像一根蜡烛,头发如焰火般在空气中燃烧。我走下出租车,看了看她,手里还握着那柄刀,血槽里贮满血液。她也看见我和刀了,我捕捉到那一瞬间的表情,她觉得我会杀了她。她在疯狂摇头,叫不出声,却又努力后退。我泰然站立,知道一切终将结束,没有谁不会成为过去,我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,我就理解了她,生命,以及整个宇宙。亲爱的,我永远不会将刀刃对向你,永远不会。风渐渐沉息,树叶之间再也没有摩擦与交集,事物与事物分离,汽车开始解体,电线杆将自己连根拔起,我们悬浮起来,空气一点点进入无人呼吸的空旷之地,身边的人手拉着手,不分你我。

我说,故事就停在这里该多好,我们也消失,这个夜晚属于一个短篇小说,世界应该进入其中安眠。列车员说,犯什么傻。我说,什么。他说,你跟我女儿一个学校。我说,对。他说,她还好吗。我问,小说里,还是现在。

雨下起来。第一滴雨落在车顶时,列车剧烈抖动,然后缓缓开出站台。我们站在连接处,两边的车厢起起伏伏,似乎行驶在河流之上。暴雨倾盖在列车头顶,雨水包裹车身,形成一条悠长隧道,靠双脚无法丈量,无法离开。雨滴折射车内的灯光,如白色珍珠。他们如此细小,圣洁,在暗流涌动的黑夜中扮演精灵,又像在唱诗,文字的声音穿透自己,升上神秘幽暗的中天,密集又恐怖,目的是吞噬什么。到行星,到恒星,到白雪皑皑的山顶。我幻想,身边的列车员,此刻他应该流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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